三十二



 当佟冬迈着疲惫的脚步,往二楼走去,听到了对门邻居家里传出电视里的琵琶演奏声。她没有开自己家的门,她依在墙上静听着是那令人心醉的乐声。她闭上眼睛,仿佛一轮秋月在似云的胸中穿梭,心就那么由沉重漂忽起来,浑身解除了困顿。琵琶声带她回到遥远地无忧无虑的童年,忽而清脆,忽而流畅,点点滴滴敲击着生命的时空,仿佛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是谁。
    琵琶声嘎然而止之后,传出的是噪杂的喧闹声。佟冬转身去开门,推开门时,从宁宁房里传出了学习琵琶最初的弹挑练习曲声,十分单调,令人容易联想起初学绘画素描时的枯燥。
||:131353|535313|242454|545425|5":||小罡曾经问宁宁,你怎么总是“嘣噔嘣噔,嘣噔的弹呀。”
  宁宁就象她弹出声音那么脆弱、单纯,这使佟冬顿生怜爱。
    小罡见妈妈回来了,喊着“妈妈”跑了过来,佟冬“嘘”了一声说:“别出声。”她向宁宁房里走去,然后给宁宁辅导起来。
    一会儿佟冬来问小罡他爸爸呢。
    小罡说:“爸爸去肖教员家了。吃了晚饭才走的。”    
  佟冬又问:“谁做的饭,是你爸爸吗?”
    小罡坐在了沙发上说:“没做饭。爸爸让我去快餐店买回了两个菜, 还在外面买了馒头吃的。”
    佟冬想,是不是李社又生了她的气,星期天晚上还往外跑。
    她问:“小罡,你写完作业了吗?”
    小罡说:“我写完作业了。妈妈别让宁宁练琴了,让我们一起玩玩,看看电视行不行。
平时也没时间,回家就是写作业,今天就玩玩好不好。”
    佟冬朝宁宁房间看了看,对小罡说:“好吧。”  
   小罡一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,往宁宁房间跑去,一边喊着:“宁宁!宁宁!别练了,快出来玩一会儿。”
    佟冬看着他会心地笑了起来。
    这时有人用钥匙开门,佟冬知道是李社回来了。心想怎么这么早回来了,是肖教员没在家吧。
    原来李社并没有去肖教员家,他去给景致打了个长途,不巧得很是景致的丈夫接的电话,他一听是个男的声音真想放下电话,但又看着旁边有人,通了话不好不说。就请曾可琎去请景致来接。他说,他是景致老家的一个朋友,想给景致打听点事,麻烦他请景致接电话。
    曾可琎一听他口音,北方人。他不耐烦同他说话,叫了景致。
    景致听到是李社,就口气冷冷地说:“噢,我还好。你有什么事?请讲。”
    李社从心里受不了景致这种冷冷地口气。
    他说:“很长时间没联系了,很想听到你的声音,你在做什么? 什么时候有机会再……。”
    没等他说完,景致说:“你没有其他什么重要事吧。我现在有客人在,改天再联系好不好."
    李社看没有谈话的可能了,只好“再见”放下了电话。
    他往回走着,去了街角花园,想以古旧园坐一会。可那两个老人睡觉早,赶他回家。他只好,百无聊赖地在花园闲转。他坐在长凳上,看着宿舍的大门。当他看到邱西应从外面回来,一扭一摇地往院里走时,就喊了她一声,喊完了,他又想,听不见就算了。可是她听见了,而且听出了是李社的声音。
    她应声走向李社。她的臂晃地更厉害了,有人说扭腰是性的语言。只有女人在她认为值得显示性吸引他人的时候才扭腰或摇头晃脑。当然除了职业性的,如果女人真正层次高些,不把身边男人放在眼里,也许就不会摆首弄姿了。看着他那俗气的样子,李社有点后悔主动叫她,可她已经走近了,上来拍了李社一巴掌。
    她说:“李社哥,今天怎么这么悠闲自在了?”
    李社没回答拍了拍长凳让邱西应坐下。
    邱西应吊着噪门说:“哟,李社哥,什么时候变得潇洒了,敢让我跟您坐在这里,不怕人家说闲语?”
    李社不高兴地说:“说什么?有什么好说的。你长得年轻还是漂亮。”
    邱西应猛推了他一把:“你胡说什么呀。就是不年轻漂亮,这么晚一男一女坐在这里谈话,也会有人猜疑的。”
    李社说:“是不是,你猜疑过别人,才有这种体会呀。”
    邱西应假装生气地说:“你怎么总是跟我说话就带刺呀,我不跟你说了。”她屁股一歪坐在了李社旁边。
    李社忙朝一边躲远了一点:“让你坐,也没让你离我这么近呀。”
    邱西应转过身来说:“怕离你近,还叫我来这里坐干吗呀?”
    李社说:“让你来坐一会,没别的意思,闲聊聊。一会儿我还得回去看电视呢。你要是怕别人议论,你现在回去吧。”
    邱西应不想走,她知道李社只是想跟她聊几句,她知道实际上李社也怕一但时间长了别人会看见他们呢。她说:“李社哥,咱们到那边暗点的地方坐好不好?”
    李社往那边看一看,同意了。他们俩走向了小树林。就地坐下了。
    李社突然找不到话说了,他说:“喂,说什么呢?”
    邱西应看着他也说:“说什么呢?”
    两人相对笑起来。
    李社问:“应子,你最近在忙什么?”
    邱西应说:“没忙出效果来。忙是忙了点事,搬弄了几次货,挣的不多。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”
    李社问:“什么好消息。”
    “我最近投了点钱,成了一个私营公司的股东。公司只有老板和我。买了辆旧车,雇了个司机。这样我们只注册了10万资金,不能零售,光倒点货什么的干着。以后就不用再给你添麻烦了,不用培训公司的车跑了。万一需要您帮忙,按规定付报酬。”
    李社问:“谁的规定?你的规定,多少报酬?那得看值不值得。”
    邱西应就又推了他一下说:“李社哥,别什么时候都那么硬。赚钱就干,再说我怎么会亏待李哥您哪!”
    李社问:“注册十万,你们那来那么多钱?”
    邱西应就说:“这您就别问了,反正有办法。不够先借着用吗? 她在李社耳朵上嘀咕了句。”
    李社神色不快地说:“这样可不行,挺危险,如果被查出来,会调消执照,罚款的。”
    邱西应得意地说:“您不知道,好多人都是这样注册的。十万元算什么? 不久就会挣出来。”她站了起来,听见李社说了个“别吹了,天上又不掉钱。”李社也站了起来。
    邱西应说:“你不信,就等着瞧。我现在还有事,晚点有人来家找我,我得回去了。”说着她走了两步,又回过头来说:“李社哥,改日再聊。”
    李社站在那里看她摇摆着走没了影,才回家了。
    佟冬见李社回来就说:“回来了?今天怎么回来早,肖教员没在家?”
    李社“嗯”了一声接着说:“刚才,遇到应子了。她现在同别人一起开起了公司。还是倒货还买了辆旧车。这到不错,省得她以后来找我。”
    佟冬并不知道,李社曾两次为邱西应出车,她说:“应子不就是让你帮了那一次忙吗?”
    李社坐下拿起摇控器换着台说:“那一次就不得了。陆主任差点扣了我的工资和奖金。”
    这台电视还是十年前,抢购风的时候买的德国产沙巴电视。后来自己又花了两百元钱装了摇控器,再后来电视台来安装了有线。其中的一个小件已经换成了国产的。修理电视的人说,再坏可就不一定能用国产件了。里面已经老化的很历害了。但还能坚持看。好在这个家里开电视的时候不多,开得晚,看的时间不长,每人都在忙,忙自己的事情。
    小罡和宁宁从房间跑出来。坐在李社旁边看起电视来。
    佟冬看了看表说:“你们俩看半小时就该睡觉了。今天早点睡。”两人答应着。
    第二天这个家各自又忙各自的了。
    李社来到培训中心,陆主任对他说:“李社今天出个差,去省城一趟,办几件事。”
    李社问:“都谁去?”
    陆主任说:“就咱们俩去,下午就回来。”
    李珊珊跑过来说:“陆主任,我也想去。今天,我没什么事,跟您出去玩玩行吗?”
    陆主任说:“不行。你以为是去玩呀,到那里要跑好几个地方。李社又不熟悉省城市区道路新规矩,转来转去,也要浪费不少时间。你去坐一天汽车,有什么好玩的。”
    李珊珊说:“主任,你看这样好不好,你们去转,把我放在书店或百货商场。下午你们回来时捎着我,不就行了。”
    陆主任说:“你真这么想去省城?要是找不到你怎么办?”
    李珊珊说:“不可能,咱们说好了地点,我按时在那里等着,不见不散,怎么会找不到呢。我一个大活人,如果到天黑还见不到你们,我就乘长途汽车或坐火车回来不就行了。”
    陆主任说:“好了,好了。去吧。”
    于是他们在省城的市内跑到下午,正准备接了李珊珊往回赶,陆主任的手机响了。
    陆主任问:“哪里?什么事?什么”?
    陆主任的神色有些紧张。“好,知道了,我们尽快赶回去。”他说完关上了电话。
    李社问:“主任,有急事?干吗着急往回赶?”
    陆主任半天没出声。电话是培训中心办公室打来的。说李社家人来电话找他,他母亲病危,在医院抢救。为了行车安全,陆主任不能告诉李社。他说:“快去接小李,抓紧往回赶。有急事。回去你就知道了。”
    李社见他不愿说,就不再问了。
    一路上陆主任几乎没有说话。李珊珊,玩的很兴奋,话很多。后来她发现,陆主任不高兴似的,就不再多说了。一会儿她就地打起了盹。
    回到培训中心,已是下班时间。陆主任对李社说:“你母亲病了,在医院里,你开车去吧。”
    李社一听,有些慌,忙问。“那个医院?什么科?几楼? ”办公室主任一一告诉了他,大家都催他快去。
    只有陆主任说:“别慌,别开太快了,注意安全。有事给我打电话。”
    李社答应着,开车奔向医院。
    一路上李社着急的猜想,妈的病不会太严重吧?见了她老人家一定道歉,她这么大年纪了又有病还自己养活自己,照顾自己。妈最疼他,他却总是忙抽不出多少时间去照顾她老人家。李社想着心里很难受。他又想,妈一生清苦,治病怕花钱,他去了一定要告诉妈用最好的药,不怕花钱。住院期间,他要陪着妈,直到出院,他就把妈接到家里养着,再也不让她老人家操心劳累了。想着他加快了车速。
    他赶到医院,就看见,全家人都来了医院,还有一些他哥、嫂、单位的领导代表。
  佟冬见他来了,迎了上来。李社问:“妈妈怎么样了?”
  佟冬说:“妈,妈她已经……”她说不下去了,大哭起来,
    小罡和小蒙过来哭着说:“奶奶死了,奶奶!”
    李社的脑子象爆炸了“嗡”的一声,他晃了晃。喃喃地说:“这,这怎么会呢?妈好好的。妈呢?妈在哪里。”
    李社哥哥哭着说:“去看看妈吧。”就带着李社往医院后院走去,全家人跟在后面。
    来到太平间里,李社看到他妈睡在那里,身上盖着白色的布,象是睡着了。
    他走到妈身边,喊:“妈,妈!您睡了吗?”他俯下身子,仔细看着他妈。
    老太太很安祥的样子,头发已经梳的很整齐。露在白布外面的上衣是中式新棉衣,棉衣外套着中式深兰色布衣。这是老太太自己缝制的寿衣。她勤劳一辈子,自立一辈子。从来不想给别人添麻烦。连死后的一身衣裤都是自己准备好了的。她曾经拿给两个儿媳妇看。儿媳们嫌布料太孬了,说要去买块好的。老太太坚持不让。她说:“她一辈子就喜欢藏青的棉布便衣。从丈夫死后几十年一直穿这样的衣服,到死也要穿着它。”儿媳拿她没办法,只好依了她。
    李社伸手摸着母亲花白的头发,当摸到脸时,觉得不对劲,怎么这么凉。他的心在抖,他突然大叫:“妈!妈!醒一醒。”他见他妈不理他,他就用劲摇:“妈!说话呀。是我,小社。”
    有两个人来接他:他急了大哭大喊:“妈呀!妈,您怎么了?我是小社,看看我。妈,
妈呀!”
    李社被人拖出了太平间。他哭着说:“别拉我,我妈在那里躺着,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躺着。”他哭喊着,全家人一齐哭喊着。
    李社的姐姐已经哭地再次晕了过去。有人帮着掐她的人中,有人忙去喊医生。
    李社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揪住,拧的很紧。痛的要命。他满脑子都是他的妈。父亲死的时候李社还小,基本上已经记不起来了。所以对于自己生命中主要亲人的离去,象是从天而降的雷击,把他击懵了。他糊里糊涂的觉不到死是怎么一回事,总认为他妈是病了,昏了过去。
  他被他哥哥单位的人拖出太平间,拖到院子里。他不甘心,他一心想回到他妈的身边,陪着
她老人家,等她醒过来叫他和哥哥姐姐还有妈的儿媳孙子们。他等人们稍一松手,就拼命跑到太平间门口,可是门已经锁上了。他大声说:“开门!谁锁的,我妈在里面,开门呀。”
    人们再次奔过来拉他,他疯了似的挣扎着喊:“怎么回事?妈,妈!您怎么了? 为什么把您锁在这里,您为什么总是不说话?妈,妈。”
    不知什么时候,陆主任和李珊珊,肖教员他们来了。陆主任大声说:“李社,你母亲已经死了。”
    这一句话才真正象一声霹雳,击中了李社某根神经,他打了一个哆嗦。他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,不敢相信可事实已经由陆主任的口清楚地告诉了他。他一下子不再做声,他出不了声,心在抖,妈死了吗?他觉得,不是在梦中吧。 妈不是好好的吗?不可能就这么突然被人说声死了,就真的死了。
    人们看他突然不哭,不闹,不出声,有些害怕他出什么问题了,都过来推他喊他。
    陆主任推他说:“李社,你听我说,你母亲年纪大了,有心脏病,现在她已经死了。”
    佟冬也在喊:“李社,李社,你怎么了。妈她已经死了。”
    李社猛地意识到,妈真的死了,他们不会骗他,佟冬更不会骗他,人死了再也不会说话,不会再活过来了。他大哭起来,哭的感天动地。连个妈字也喊不出了。在场的人没有人劝他,让他尽情地哭泣。有人也跟着哭。
    又不知过了多久。几个单位的领导或代表人在一起商量了一下,把李社全家都送回了老太太家里。并帮助买来了饭,可是有谁能吃得下呢。
    小蒙妈叫两个孩子去吃点饭。小罡吃着吃着就想起了奶奶,过去回奶奶家都是一起吃饭的,奶奶再也不回来吃饭了,他哭了起来。小蒙也不吃了,手里拿着馒头,垂着头坐在那里,眼泪也直往下掉。小蒙妈见了,也落起泪来。但她还是劝两个孩子说:“别再哭了,吃饭吧。快吃饭吧。”
    单位人们都要回去了。门外站满了小区的四邻八舍,这些回迁户,都是拆迁之前的老街坊邻居。有些老年人,也来了,他们再也看不见,那个勤劳善良的小店女老板了。但他们曾亲眼目睹了她的大半生,看见她曾那么年轻,看见她变老。从结婚、生子、守寡、一辈子忙到底。就这样轻容轻易地没打声招呼就走了。平时的小吵小闹,小过节又算什么呢?人生这样短暂。
   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一对老俩口,老头“唉!”地一声,摇着头“她走了。人哪, 唉,她是一个好人,走了。”老太太擦着泪说:“走了,老姐呀。”他们互相搀着,慢慢地转身走了。其它的人抹泪的,抽泣的,叹气摇头的一会也散去了。
    陆主任对李社嘱咐着:“节哀吧。一会儿吃点饭。都安排休息一下。我们回去了,明天一早我再派人来,帮着你哥单位人一起把这事办妥当。”
    李社点点头,佟冬低声说:“谢谢。”
    老太太去世,是很突然的。早晨李社妈觉得不舒服,但还是把售货窗口打开了。她坐在窗口等待顾客来买货,她不想做饭,就拿起半个面包吃了下去。快中午的时候,有街坊来买东西,喊她。她却趴在窗前的桌上,没有动。怎么喊她也抬不起头,后来这位街坊觉得不好,就四处喊人来。邻居家的儿子去李社哥哥的单位把他找回来。
    人们尽快地把老太太用出租车送到了医院。但医生说,已经没有救了,老太太已经断气了。
    李社他哥一听,就先给小蒙妈打了个电话,让她通知李社,和妹妹。
    佟冬在家里,公用电话处有人让她接电话,她听到婆婆病了,在医院抢救,就对嫂子说:“马上就去医院。”
    她跑到楼下牛牛家,对吴大伯和吴大妈说:“吴大妈,我婆婆病了,我得去医院。我如果回不来,小罡和宁宁放学后麻烦您给照顾一下”,吴大妈老俩口边答应,让她放心,边催她快去医院。
    小蒙放学回家,看到爸妈都没回来,就去找小罡,他们一起来到医院,才知道奶奶已经死了。
    佟冬他们回不来,宁宁只好在吴奶奶家住下了。老两口也猜着,事情严重了,因为人都没回来。
    第二天经吴大妈一讲,宿舍楼里就有人约着一起去吊唁了。
    第三天在遗体火化前,很多人都去同老太太告别。
    殡仪馆的告别仪式进行的简单又快捷。老太太闭目躺在玻璃棺里,正面墙上一幅放大了,她的照片,还是十年前拍的。老太太很精神,慈祥地微笑着睁眼注视着儿孙和前来告别的人们。
    从此她对世间的一切,再也不去在乎了。躺着的她那样子仿佛在说:我永远睡了,往后日子留给你们了。可照片里的她却仿佛在说,人间还是很美好的,我很留恋在困苦中拉扯大的三个孩子,他们都已经到了中年,有家有业,生活还可以,孙子们也长大了。她觉得这些年日子过的不错,心满意足的。只是这房子的事,她始终没有留下话,到底给谁。老大没房子,按说应该给老大,可是又怕老二和闺女有意见,她就迟迟不把话说定。身后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。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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