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八



    农历十月一就要到了。一天早晨宁宁对佟冬说:“佟姨,我梦到我妈妈了。不知道为什么,这几天我总是想妈妈,想姥姥。”
    佟冬知道,按当地的习惯,农历十月一日前后几天要去为死去的亲人送寒衣。但宁宁并不知道这个风俗的,她只是在这个时候梦到了她的母亲。
    佟冬对宁宁说:“很可能你妈妈和姥姥在那个很远的地方想念你了,所以托梦给你。咱们星期天去墓地为她们扫墓,送寒衣吧。”
    宁宁低头想了想说:“可是,我妈妈和姥姥的衣服都没有了,怎么办呢?”
    佟冬说:“我看到有人都是用纸做衣服烧掉的,并烧纸钱。她们在那边和我
们不一样。她们收到我们对他们的思念和衣物,就会非常高兴和满意。宁宁,只要我们去看他
们,他们的灵魂也会看到我们,你妈妈和姥姥看到你很好,又长高了。还想着她们,她们会安心的。”宁宁听了直点头。
    那天是小罡的生日。佟冬给李社打了电话,说他总是这么忙,她和小罡见不着他,每天早出晚归连说话的时间也没有。今天小罡生日,让李社尽量赶回来吃晚饭。
    平时李社回来很晚,小罡已经睡了。早晨他起床的时候小罡已经上学去了。李社也觉得好些天见不到儿子了,就答应了。
    李社回来的时候,佟冬正在厨房忙着做菜。她要为多日来才有的全家相聚做一点家常好菜。李社往厨房伸了伸头:“小罡呢?”他问, 手里拿着为儿子买的生日礼物。
    佟冬说:“在他房间里写作业呢。”
    李社去了小罡房间。
    小罡有好多的问题要问爸爸,他的问题全部都是有关微机和互联网上的。并要求星期天允许他去爸爸公司办公室。
    李社同意了,并说:“有些问题,你应该问安森和潘雅他们,他们是学微机专业的。我现在也是在学习,还没掌握那么多。”
    小罡说:“爸爸,如果家里电脑买不起,可不可以在明年订些报刊。
    李社问:“什么报刊?”
    “比如:《网络世界》、《大众软件》、《计算机世界》等等,我在同学那里看到过。”小罡说着恳求的看着李社。
    李社说:“行,明年的报刊最近就要征订了.到时候你记着去订就是了。不过,咱们得说好了,不能因为学微机影响功课学习。一个学生就必须把学习搞好,才能兼学课外内容。”
    小罡说:“我知道。我保证不影响学习。”
    李社摸了摸小罡圆圆的脑袋:“你长的真快,几天没注意,个子也高了,脑袋都长大了。”
    小罡嘿嘿地笑了。
    李社从小罡房里出来,走到宁宁门口推开了门,朝里张望。   
    宁宁听见门响,抬头看,见是李社就说:“李叔叔,您回来了。”说着往课本底下藏着什么东西。
    李社看到了,心想,这孩子,怎么鬼鬼祟祟的,藏什么怕我看?
    李社走到她跟前说:“你在干什么?宁宁。”
    宁宁说:“叔叔,我在写作业。”
    李社说:“不对,我看见你在藏什么东西,什么时候你学会说谎了。”
    宁宁低下了头,不说话了。但她的手压在课本上,不抬起来。
    李社想这孩子该不会干什么不好的事吧。他说:“拿出来给我看看。”
    宁宁把书下面的东西拿了出来,不情愿地递给了李社。
    李社一看,是用纸折得十分精致的一套衣裤。严厉地对宁宁说:“别把心思都用在这上面。回
家后应该写完作业再玩。作业还没写完,就玩这个干吗,浪费时间,做这东西有什么用。”说着
他要把它撕掉。
    宁宁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:“不能撕!不能撕!”她去抢李社手中的纸衣裤。可是晚了,李社已经把纸衣裤撕成了几片。
    李社说:“这有什么不能撕的。”他又撕了几下。宁宁瞪圆了眼睛看着他,往后退去,一直退到窗户根。
    她看到李社把她向同学请教了很长时间才折好的纸衣裤越撕越碎,悲痛地说:“叔叔,您为什么把它撕碎?”
    李社严肃地说:“为什么?就因为你在学习时间还玩它,我进来了,你还藏起来,对我说慌。以后不许你再玩这种纸玩具。好好学习功课。”他说完狠狠地把碎纸屑扔在地上,转身就走。
    宁宁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冲到了头上,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“啊! ”便疯了似地用尽全力向李社撞去。 
    李社没有想到宁宁一个弱小的姑娘,由于极度的悲痛和极度的压抑,已经疯狂到了怒不可竭的极点。她把全身心的力气集中到一起,竟然把李社这个1米80 的大个子中年男子撞倒了。
    由于用力过猛,宁宁倒在了李社身上,又翻到在地上,她一下子爬起来,双手抓住李社的衣服,使劲摇着。“你还我!你还我!你一定要还我!你还我妈妈的衣服,你还我……”
    这时佟冬和小罡听到宁宁喊叫跑了进来。佟冬看到这场面大惊,奔上来抱住宁宁。她看着吓傻了的小罡说:“快,小罡帮我拉开宁宁。扶你爸起来。快点呀,小罡。”
    宁宁死死地抓住李社的衣服不放开,佟冬拉她不开,小罡去扒她的手,母子俩齐动手,总算把宁宁拉在了一边。
    李社坐在地上垂着头,一时也没站起来。小罡去拉他,他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。
    宁宁没有流眼泪,也许她的泪被极度的愤怒滞住了,也许她的泪已经在妈妈,姥姥去世后流干了。
    宁宁被拉开之后,被佟冬双臂紧紧地抱住,不再喊叫,也许她叫不出来了,她只有这些力气了。
    大家沉默了一下。佟冬说:“宁宁,你怎么了,怎么这样对叔叔?”
    宁宁大出一口气,显然平静了许多。她大声说:“我没有疯。我妈妈、姥姥死了,我为她们准备冬天的衣服。他撕碎了,我不是让他真的赔,他根本不会做。他撕的很碎。我想让他把我也撕碎,我就能找妈妈去了,可是,我没有想到他那么高大,却那么笨,那么笨。”由于宁宁精疲力竭了,她大声说了这一番话,眼皮就开始打架了。
    她睏的睁不开眼,小罡看了大叫:“宁宁,宁宁,你怎么了?妈妈, 宁宁不行了。”
    佟冬也吓坏了,翻过宁宁,把她抱在怀里,将脸贴在宁宁脸上:“宁宁,宁宁你怎么了?”
    宁宁迷迷糊糊听着佟冬和小罡哥在叫他,很着急的声音。她想抬手摸摸佟姨的脸,可是,抬不起来。她十分吃力地用微弱地声音说:“没什么,我睏。”她睡了过去。
    佟冬心里一阵紧张,忙俯下头听她的呼吸和心跳。
    她听到宁宁还没有成年的心脏在顽强地跳动,不一会儿就逐渐慢了下来,她平静地睡了,佟冬这才放了心。把她放在床上,给她盖上被子。然后拉小罡出来。
    小罡不时地回头看宁宁问:“妈妈,宁宁没事吧?”
    佟冬小声说:“没事,她累了,睡着了。”    
  不知道什么时候,李社一个人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吸烟了,他低垂着眼皮狠狠地吸。
    佟冬和小罡走过来坐在沙发上,全家沉默着。   
    一会儿,李社说:“小罡也在,咱们正好谈谈这个家的事。在外面我干什么都很舒心,就是一回到这个家,总是让我难受。你们看,今天这算什么事。我早说过,那样破碎家庭里的孩子,不会太正常了,心理素质也不健康,看到周围的人和事心理也不会平衡。从今天的事来看,我没说错吧?你们都看到了,有一点不愉快便是闹着要觅死的,这样下去怎么得了?”他又深深吸了口烟。
    佟冬问:“你说完了?”
   “ 还有,”李社又接着说这孩子不诚实爱说谎,编假话骗人。学习不认真,我不管她,觉得对不起她妈,管吧,她又不服,到时候就给你来个拼命。佟冬,现在这个家让你给弄的成什么样子了?你看看,我难得回来吃顿饭,今天小罡生日,我好不容易回来吃晚饭,又弄这样一出戏,以后这个家我到底还能不能回?”
    佟冬听了他的话有些激动:“李社,说话要讲事实和良心。你的意思是,只要让宁宁走了,你就安心了。如果我让宁宁走了,你每天回家做饭吃饭吗?我让宁宁走了,你会关心照顾小罡吗?我不在家你会给他做一顿饭菜吗?会去学校开家长会吗?宁宁要走了,你会每月去交水电煤气费吗?你能做到这些吗?我看你不会。其它的事你就更不过问了。宁宁来了并没有搅乱家庭生活,我们为唐玲这样一个好人带带孩子,到底有什么不好?你怎么就容不下宁宁呢!”
    李社不服气地说:“你说这些算什么,我都包了,你做什么?还说没搅乱家庭生活,今天的事怎么解释?”
    “今天是你的错。”佟冬说。
    小罡紧接着说:“对,是爸爸的错。那纸衣裤,是宁宁好不容易跟同学学来的,是给她妈妈扫墓用的,被你撕坏了,她当然伤心,我都替她伤心。”
      李社听了小罡的话知道理亏,但他是决不会在老婆孩子面前认错的。他说:“小罡,什么时候你也学得护着外人,教训起你老子来了。”
    小罡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,被他说得不知道怎么反驳才好,但他十分明白爸爸的话是以大人的专制来压孩子,没有道理可讲。
    佟冬说:“李社,就事论事,你用不着端着家长的架子来压制孩子讲理。”
    李社急了:“你说什么,这话什么意思,我端着架子,不对吧?这家里我还能端架子,不是什么事你说了算吗?谁端架子?”
    佟冬见他无理翻缠,不想跟他扯皮,就转过话锋说:“最近宁宁总梦见她妈,是我对宁宁说农历十月一日,本地的风俗是给死去的亲人送寒衣的,纸的就可以,没想到她真得做了纸衣裤。你也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她撕了,她一定是太伤心了才对你那样的,你到底为什么要给她撕了?”
    “我又不知道她干什么用的,看她学习的时候玩纸玩具,为了教育她我撕了。开始我问她在干什么,她说谎说在写作业,我很生气,就给她撕了。这有什么错,她就撞了过来。”李社说。
    小罡说:“她就是在写作业,纸衣裤在下午放学的路上,她拿给我看了,课间就已经折好了。折了两天的课间,早晨她也老早就起来折,好不容易折的,可是被你撕碎了。”
    佟冬也说:“如果换了你,你给你妈做衣裤被别人撕了……”
    没等她说完,李社反感地打断她:“我不是小孩子,也不信封建迷信那一套,你少这么说。”
    佟冬也火了:“好,你既然不愿将心比心,那你说,今天这事怎么办?”
    “怎么办,你看着办?这孩子是你领回来的。”李社说。
    “李社,难道你真想让这孩子无家可归吗?”佟冬忍不住叫起来。
    李社说:“你叫什么,让人听起来好象这孩子没有家,是我的错。我有什么错?是她父亲的错,你搞明白,跟我无关。”
    佟冬觉得李社越来越不尽人情了,说话十分别扭,怎么也同他难以讲通。她只好强硬起来:“你也要搞明白,我领了宁宁来,就不会让她走,也不许任何人欺负她。”
    李社站了起来:“好啊,你留下她,那我走好了。”他拿起烟装进口袋往外走。
    小罡害怕爸爸真的走了,不回来,一下子跑过来抱住李社:“爸爸,您不要走,我不让您走。”
    李社对小罡说:“不是我要走,是你妈觉得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,我只好走人,小罡,今天是你生日,爸爸回来了,反而让你不快乐这到底怨谁呢?”
    小罡说:“爸爸,您别走。妈妈是不会愿意让您走的。我的生日不要紧,只要爸爸不走,我以后的生日还会快乐。爸爸,求您别走了。”小罡拉李社坐了下来。李社不说话,点起烟来吸。
    佟冬去了餐厅,坐在那里生气,越想越气,落起泪来。她觉得李社这样与她想不到一起,做不到一起,已经越来越明显,越来越严重了,今后的日子真还不知道怎么过呢。宁宁小小年纪一再受到打击,她十分脆弱。佟冬自己也有些怀疑是否有能力让她今后过得平静安全了。但是,有一点佟冬是不会动摇的,那就是她会尽力去把事做好。
    从今天的事来看,她要说服李社改变态度已经是非常难了,她一时不知道怎样做才好。宁宁还要在这个家住下去,李社又这样对宁宁,唉,真够难的。她叹道。然后站起来去了宁宁房间。宁宁睡得深沉,她看着这个稚嫩的苦命孩子,又掉下了眼泪。
    宁宁在沉睡,佟冬、李社和小罡,在吃晚饭,谁都不说话。也没有心情吹蜡烛和切蛋糕,饭后佟冬把生日蛋糕拿到小罡的房间里去,说:“小罡,你随时可以吃。”
    小罡却说:“等宁宁醒了,我要同她一起吃。”
    整个晚上,佟冬坐在餐桌前重新为宁宁折纸衣裤,有时她忘记怎么折,去问小罡。小罡写完作业,也跑过来帮忙。他们做了两套纸衣裤,一套是唐玲的,另一套是宁宁姥姥的,这时天已经很晚了, 佟冬催着小罡去睡觉。  
    她来到宁宁床前有把折好的纸衣裤放在床头,把宁宁往床里边推了推,自己和衣睡在床边。刚刚睡下,她又翻身起来,她拿来笤帚把地上的碎纸屑扫在簸箕里端了出去。细心的佟冬,她怕明早宁宁醒后看到纸屑会联想起曾经发生的事,产生压力。这样会冲淡一些印象。
    佟冬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,她坐起来,看到宁宁低着头坐在那里发呆,手里拿着纸衣裤,问:“宁宁,你没事吧?”
    宁宁抬眼看着她,眼神可怜巴巴的。她说:“佟姨,对不起。我昨天不该对李叔叔那样。”
    佟冬过来搂住宁宁说:“没什么,事情已经过去了,你不要想得太多。你饿了吧,你小罡哥还给你留着蛋糕呢,我去给你拿,先吃一块,一会儿我去做饭,功课不能耽误。你赶快起来写,写不完,我送你去学校给老师解释一下。说家里出了点事,你没能写完,以后补写。后天是星期天,咱们就去给你妈妈、姥姥扫墓。”
    她说完就往外走,宁宁叫住了她:“佟姨,谢谢您。谢谢您为我折叠的纸衣裤。”
    佟冬说:“不用谢,快起来洗洗脸,吃蛋糕。”
    等佟冬、小罡、宁宁都出门了,李社才从卧室出来去洗漱和吃饭,他不愿碰到宁宁。今天早晨,他才觉得自己对那小女孩有些过分了。
    李社想,其实他只对佟冬的做法不满,跟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也没有什么关系。不该把对佟冬的不满发泻在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。可一看到她,不知为什么就有些反感,控制不了自己。昨天撕了那孩子给她妈做的冬装,刺激了她,万一她受不了打击出点儿意外,自己永远会后悔的。
    后来他想来想去,又觉得这都是佟冬的错,她不擅自领回那孩子来,就不会发生这些不快的事情。可她(指佟冬)总也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,反过来还觉得别人不对。佟冬这个人这么固执己见。李社这样想。
    吃完饭,他就去了公司。走时他就打算这一天不回来了,到晚上晚些再回来。
    佟冬送宁宁去了学校,又到两个店里看了看。没有什么事,她向薛惠和姜亚嘱咐了些话,就回到家里。
    她感到心里有种压力,真想找个人一吐为快。她想要是老同学景致在本市就好了,她很有见识,一定会给她出主意的。如果林丹在,跟她讲讲也好。可是现在她们不在本市,一个南,一个北,都在忙自己的事。
    佟冬想,人没有朋友有时还真不好过。这些年,自己没有重视过交友。景致和林丹让她体会到交朋友真好。景致是多少年前的老友,分手多时后的短聚仍然可以直言不讳,林丹是个交往不多却善于理解与熟识别人的人。还有唐玲、唐欣,他们都是知己的朋友。但也一个去世了,另一个去了南方。
    佟冬一边收拾着卫生,一边想这些事。想到李社她就心烦不安。李社说,他向一个朋友借了钱搞了电脑公司,他忙归忙,怎么会对这个好端端的家这么不满,难道真的是为了宁宁来家住吗?她不敢往下想,觉得没有迹象证实他有别的女人,不能乱猜。 也只有在佟冬少有的闲遐时才会有女人的这种念头。下岗以来她一直在忙,从没有顾到李社为什么有了变化。现在她意识到,她同李社已产生了难以调和的分歧。
    她轻轻地自言自语道:“事情来了,还真没办法,现在知道了什么是无奈。”
    她坐下来伸手拿起立在沙发边上的琵琶。紧过弦之后,她弹了个“流水”,就觉得一阵心悸
,但她还是心一横弹起了《汉宫秋月》里的一段古曲,想让自己的心静下来。她相信诗里说:“情知言语难传恨,不似琵琶道得真。”
    可是没弹多久,佟冬就失去了耐心,又犯了现代人的通病──浮躁病。她很想激动起来,很想发泻,那样才会觉得通快。于是手中的花前月下和“润物细无声”变成了“嘈嘈切切错杂弹”的急风暴雨,而且越来越急。
    弦断了,声哑了。四周没有一点声音,好象整个世界惊呆了。
    佟冬虽然不被自己所弹的曲子感动,却在断线之后,对片刻的寂静而动情。百感浓缩进一滴泪珠中,从佟冬一只眼角滚了下来,滴在琴上迸得很碎,转眼就看不到了。
    佟冬轻轻吟起一首刚刚想起的宋词:“绿柱频移弦易断。细看秦筝,正似人情短。一
曲啼写心绪乱,红颜暗与流年换。” 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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